五、御鱼 (第1/1页)

    “这位……仙长，”那船夫连连作揖，赔笑道：“您这是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男子却不答他的话，望着少女，仿佛是从牙缝间挤出了一句问话：“姑娘可是姓晏？”

    少女大窘，心想：“唉，我这一唱，倒把柳家的人给招来了。”转念又想：“招来便招来，爹爹又没有答应他们什么，怕怎的？”定了定神，道：“不错。敢问尊驾如何称呼？”

    “我有几句话想请教云东晏氏家主的次女晏璃姑娘，”男子自顾说道：“不相干的人，滚吧。”

    艄公见他御剑而来，如何敢犟？又舍不得小舟，不住跌足叹息，却被男子一拂袖，扫进河里，连呛了几口水，好在水性精熟，又浮起来。猛听见少女声音：“船家，接着！”一抬头，便见一锭银子飞来，悬在自己头顶，忙抓了银子，不及道谢，顺流游走了。

    “云东柳氏就是这么对待无辜凡人的么？”少女不忿。

    男子不理，冷冷盯着陆恒，似乎在说：“你怎么还不滚？”

    陆恒却怔然而立，仿佛失落了魂魄一般。

    他的眼中，河水忽然变作了灰色，灰水又变作了灰烟，袅袅升起，一股凝成了他的样子，另一股凝成了一张长满利刃的巨口，向他吞来。

    八千里外，水月寺中，面生蝎瘢的年轻僧人和老僧明慧敷坐于一处密室，念咒不休。二人面前的供桌上一把长命巨锁浮于半空，上刻“有漏皆苦，诸业随身”八个大字，面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痕，下缘垂下八道朱索。

    但闻咒声渐疾，朱索竟无风自动，结成两个绳圈、四个绳套，渐渐收紧。圈套之中，一道虚虚的人影倏然浮现，拼命挣扎，绳圈却紧紧勒住它脖颈、躯干，绳套则捆住它的四肢，眼见便动惮不得了。

    那蝎瘢僧忽然一敲铜罄，合十高喝：“师兄，早入轮回，莫再迁延！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…

    “我还是逃不脱。”灰影复现，片刻间陆恒但觉万念俱灰，望了望身边脸色尚自苍白的少女，心中苦涩已极，心想：“我们终究斗不过阎王。唉，我倒不如在遇见她以前就死了。”

    那男子见陆恒不但不理睬自己，还肆无忌惮地盯着晏璃，心中大怒，却自恃身份，只连连冷笑，手握剑柄。

    少女见他神色不善，便挡在陆恒身前，道：“你要问什么就问吧，不要为难我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朋友？”男子怒极，反先冷笑数声：“姑娘果如传言中一般任性妄为，为了这么个奄奄一息的野‘朋友’，不顾柳、晏两家累世的交情也就罢了，连自家祖宗、父母的脸面都不要了！”

    少女又惊又怒：“你胡说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yin奔之妇，可不是丢尽了祖宗、父母的脸面么？”

    少女听见“yin奔”二字，脸色登时气得煞白，一时竟说不出话，只反复说道：“胡说……胡说！”

    “我胡说？若非yin奔，姑娘这一身嫁衣算什么？孤男寡女，跑到这荒山野水、同乘一舟算什么？方才那般调笑唱曲儿又算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她正待分辨，但一遇上对方满是敌意的目光，便觉自己不论说什么都是徒劳，心中委屈，眼泪便涌上来，却又拼命忍住。

    她此次逃家，转修音律是主，至于摆脱那尚未说准的亲事，反在其次。这一身嫁衣早已备下，她穿出来，乃是为了明志，取“嫁予音乐”之意。但这般少女心思，当此情境，又如何解释得清？

    “我既离了家，就不是小孩子了。”她心念一转，尽力沉静下来，昂首道：“三书无凭，六礼未成，连庚帖都没有换过，我穿什么衣裳、和什么人来往，和你柳家有什么相干？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愿与我柳家相干？与我柳青云相干？”男子咆哮：“我七岁炼气，十岁筑基，十七岁便至周行境界，整个亢金州能有几人有如此成就？我柳家又哪里不如你们晏家？你凭什么不识抬举？”

    晏璃大惊，心道：“糟糕！原来他就是柳家长孙柳青云！”一时呆了。她刚回过神，忽见陆恒不知几时进了船舱，正从另一侧出来，走到柳青云身边。

    “他怎么过去了？”她心下大急，却也彷徨无计，只得默运真气，扣一把银针在手。

    柳青云也是一怔，心想：“正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！”便凝神戒备，暗开灵眼观之，却见对方不过十八岁，真气全无，倒有一身尸气，深入肺腑，一副奄奄欲毙的样子，忖道：“难道是妖邪一流？却又不像。”

    哪知少年大喇喇走到他身边，却既不出手，也不说话，只盯着水面，左挪一步，右挪半步，便站定，闭上双眼，一副闭目待死的架势。

    “你倒是动手啊！”柳青云心下咆哮，却见对方脸色变得铁青，浑身的尸气沸腾起来，心口一缕金芒激射而出。

    “不过如此。”他一剑斩断金芒，蔑然一笑，却忽尔脸色大变。

    水里竟有一股至为澎湃的气息逆流而来……

    他低喝一声，使开柳家家传剑法，顷刻间便在身前布下漫天剑网，如蛛丝、如柳絮。但见一张长牙森森的巨口蓦然从水中跃出，却是一只口生利齿的红鲤，鳞如蛟、尾若蛇，一双呆呆的大眼露出暴躁的凶光。长牙撞在剑光上，只响起一串细碎的叮当声，留下几线白痕。便阻了一阻，柳青云狼狈滚倒。他一动剑，定住小舟的真气便即散了。

    噗通！怪鱼入水，溅起一片波涛，拍得小舟打起了旋儿，被河流裹挟，顺流直下。柳青云一时难以起身，又不见了那敌对少年的身影，不禁悚然一惊。

    难道那命在顷刻的少年，竟是传说中的御兽……呃，御鱼修士？

    “陆兄？陆恒！”晏璃见那怪鱼巨口向陆恒咬去，忙将暗扣的银针掷出，却全不奏效，正自焦急，只觉眼前一花，不见了陆恒踪影，忽然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：“我在你身后。”

    她一回头，望见身后飘着一个青面獠牙、宛若僵尸的陆恒，尖叫一声，转身欲退。岂知脚下的甲板猛然转了起来，带得她连连转圈，只得勉力支撑，倒像是跳起了胡旋舞一般；少年形若鬼魅的身影便时时出现在她眼前，又惹起她阵阵惊叫。

    原来方才陆恒于二人所言虽听得懵懵懂懂，但听见晏璃说出“朋友”二字，心头一热，忖道：“罢了，我这辈子是报答不了她的恩情了。既有人与她为难，我便趁机和对方同归于尽罢。”便走到男子身侧，想教巨口将二人一并吞下。

    他一心求死，心口一缕阳气即灭，尸气大盛，只觉浑身僵冷，仿佛连血液都冻结了。

    整个世界都变作了灰色。他俯视着灰色的自己、男子、怪鱼、少女、小舟、河水、山崖，一切都不再要紧。

    云间忽然现出一道六色圆轮，轮转不休。云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，反复念着：“早入轮回，莫再迁延！”

    他飘向圆轮，猛听见下方传来一声“陆恒！”低下头，望见少女焦急的脸。

    “这是？”他皱眉，掐指一算。

    原来不过一段浮缘，命中本无，有缘也无分。

    他便又启行，顷刻间便要踏入光轮，忽尔身形一滞。

    不对。事已至此，怎会还有情缘？

    莫非是遗漏的劫数？

    他伸指，向着圆轮一点，圆轮便停下，映出他的脸，又渐渐向相反的方向转动；轮上的人影也渐渐变得幼小，仿佛时光开始倒流。片刻，人影便变作了婴儿，又忽然变为一个中年僧人……

    前世、再前世、再前一世……

    不能再追溯了。

    他一叹，便拂袖教光轮消隐，旋即降下。

    来世不能有任何差错。

    不论是缘是劫，都在今生了结了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