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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一 (第1/3页)

    80后是无需怀旧的,并不是因为生活环境或生活状态是逐步变好的,无需回头忆苦思甜,毕竟每个人的经历千差万别;而是因为每一次变迁都跟他们的成长脚步一致,自然而然。也并不是每一代人都会这么幸运,既经历了变迁,又无需经历多少实际的磨难;既接受了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,又无需花费过多心力去适应。有些人与其说怀旧,倒不如说是遗憾,在决定命运走向的抉择中,选择的路多年以后慕然回首发现不是最优而已。

    在王林的童年世界里,石头镇有深不可测的水库,有漫山遍野的茶山,有金灿灿的水稻,也有贯穿整个镇子的小溪与河流;有知晓一切的算命先生,有游走四方的乞丐,有挑着糖果的搞荒货的,有负责丧事的唱歌佬,有吓人的赤脚医生,有穿山越岭的郎中,也有神神秘秘的仙婆;有小溪里抓不尽的鲫鱼,有水田里盘不完的泥鳅黄鳝,有夏夜里睡得死死的青蛙,有河边鹅卵石上艰难爬行的螃蟹,也有夏天傍晚四处乱串的蛇……然而这些都不值得怀念,因为同样有日夜聒噪的麻将声,有伴随着透水和瓦斯爆炸的煤矿,和无边无尽的贫穷。

    等到他们长大,要么进城读书,要么进城务工,不知不觉跟进了城镇化,不需要经过费力地思考另辟蹊径,只要跟随潮流不与世隔绝便好。

    王林也是在祖父母去世时才领悟了这一点。他们才是经历过巨变,为改变命运辗转反侧殊死搏斗过,最后又被时代遗弃的一代人。

    那时候的石头镇还是石头乡,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。山沟里的石头乡400年来从未受到战争的侵扰,是躲避战乱的桃花源。王秀才作为最后一个秀才,在15岁那年就明白了这一点。那一年他成为了乡里唯一的秀才,双亲请了最大的戏班,大戏唱了足足半个月。花团锦簇中的秀才,立志二十岁之前中举,出乡关,耀门楣,结束石头乡从未出过官员的历史。欢庆仪式尚未完结,科举便被取消了,他再也没机会了。他把自己关在祠堂里几天不吃不喝,出来后又把自己锁在家里,旁人怎么劝说也不肯出门。他觉得他的人生结束了,不得不面对自己只是一个农民的事实,得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了。略消沉了一些日子后,这位少年恢复了往日的意气风发:祖上的家业还在,人生那么漫长,总会有机会出头。县老爷也好,革命军也罢,没有权力、也看不上他家的几亩薄田。他决定放下读书人的骄傲与尊严,他将四书五经和纸墨笔砚锁进木箱,转而学习犁地、播种、施肥、除草、收割、放牛,太阳将他白嫩的肌肤晒成了红棕色,汗水让他眼窝更深邃、下巴的轮廓更突出,他变得跟农民无异,甚至还娶了一个身材高大善于经营家务的普通农家妇女为妻。做个闲云野鹤是文人的梦想,但是山窝里的他家业尚不足以支撑这个梦想,也许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,辗转反侧似睡似醒的他梦里与祖先的魂魄对话才能显现他的遗恨。这一蛰伏就是几十年,他早已不再是少年,而是几个孩子的父亲,原本握笔的手布满老茧,孩子们甚至看不出这个略显笨拙的父亲跟别的农民有何差别。他尽力和光同尘,但是他能学会计算播种的精确日期,却无法让自己的庄稼跟别家长得一样好;他会学了各种农活,从文弱书生练就了一副宽阔肩膀,但是除了费力气的重活之外,他干什么都慢慢半拍。几十年后他孙子继承了他的命运。好在妻子的能干弥补了他在农耕上的不足,才能勉强维持家业不到退。孩子们长到需要启蒙时,他终归耐不住寂寞,再一次打开书房,拿出生了虫子的书籍和纸墨笔砚,在鸡鸣狗叫声中办起了私塾,成了乡里所有孩子的启蒙老师。然而仅仅是启蒙而已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上升的路在哪里,他又拿什么来反驳家长们读书无用的言论。他教孩子识字,算账和道德礼仪;给孩子们讲孔孟等圣人的故事,讲孙悟空的故事,讲薛仁贵的故事,由于讲故事水平高超,使得这些故事并不比村里流行的鬼神故事枯燥,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。几年后私塾也办不下去了:乡民越发贫穷,饭都吃不上,谁还有空念书;有点钱的去县里的新式学堂了。

    那一年春季大雨连续下了3个多月,山洪塌方频发,稻田里一片汪洋,秧苗播种不得不推迟。被子衣物一直没有干过,屋檐下长了一层绿色的藓苔,蜗牛爬进了家里。那时候秀才还是无为而治的乡长,几乎每户人家都有或多或少的土地,只是质量参差不齐,拥有水田的可以种水稻,拥有旱地的可以种红薯,只要不遇到严重天灾,青黄不接时期到山里挖点野菜果腹,还不至于饿死。秀才是最讨厌下雨的,他坐在屋檐下看着雨丝发呆,雨水浸湿了他家的泥墙,有的地方都生出裂缝来。茅草盖的猪圈开始漏雨,他跟儿子们只好用竹子和稻草编织新屋顶,并冒雨加盖。红白喜事因无处可办一切从简,连搞荒货的和乞丐都无法出门讨生活。一向乐观的妻子开始唉声叹气,18岁的长子王若松和15岁的次子王若柏闲得只好看话本。妻子连续几次催促他同意给长子说媒,“天晴了再说吧”,他淡然地回答。能干的妻子找他商量将土砖房换成青砖,并担心李大宏会从天灾活不下去的农民手中加购更多便宜土地。

    “李大宏的土地已经超过我们了,你乡长位置难保。”

    “等天晴了再说吧!”他依然懒懒地说。

    待到天放晴,带领儿子们种下黄豆和花生,秧苗开始冒出绿色的尖尖,他们砍下山里的野竹重新扎好了篱笆,王秀才仿佛下定了决心,他对妻子和儿子说,他这一生算是没有出头之日了,他希望老大老二能走出去,念新式学堂,看看外面的世界,他日或许能衣锦还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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