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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四 (第2/2页)

忆儿子的脸,可她老了不中用了,怎么也想不来,她难过得哭了起来。这个已经离开三十多年的儿子,早就化成了一个符号,一个让她悲伤也让她坚强的符号。在当时的石头乡,哪个母亲没有经历过丧子之痛呢?或被抓了壮丁,或饿死病死了。旁人或感叹几句,或可惜一声,或念叨一阵,随后便忘记了,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过。只有母亲,在睡不着的夜里盼望他能托梦来,在亲人相似的脸上寻找他的影子,甚至在任何儿子去过的地方触景生情,无时无刻不在记挂呀!或许学会遗忘,学会向前走才能活下来。母亲们出于求生的本能,也会不自觉遗忘,只是她们需要更多时间,需要付诸更多伤痛。她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普通母亲之一罢了。想到这里,除了悲伤,她满脑子空白,她业已浑浊的大眼睛跟着她的心,她甚至没有眼泪,只是喃喃低语,仿佛在问自己:“三十多年了,谁知道呢?”

    “不必紧张,他向县里传达的是,只是回家看望老母亲。就算要考察,也不会只考察咱们乡。”王若松连忙替母亲解了围。

    王若柏带着十几个随从走山路回到的家,并没有经过乡里中心区域。他走的路正是王若直回来时走的那条路,那条路是最近的,他永远记得,因为三十几年了——其实是几百年了——没有一丝改变,对此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。他回到的是王和堂旧址,但是那里只剩破旧的墙壁立在杂乱的草丛中。幸亏王若松感应了他的归来,他想到弟弟不知道新家的地址,也很可能不愿麻烦乡政府,他最可能会到旧家去。他去接了弟弟一行人回来。

    秀才妻子让一家人穿上过年时穿的衣衫,她本想穿儿子离开时的那件衣裳,但是年岁太久,她已经忘了到底是哪一件。好在她记得当年的发式,她摘掉头上的帕子,将发髻梳得油光发亮。想不起不代表遗忘,在儿子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,所有记忆嗖地飘回。她这个儿子最像她,是最硬气果断的,头发甚至眉毛又黑又粗,根根分明。从小到大,他仿佛从来没犯过错,不,应该说是没认过错;也从来没有认过输,也没有真正让父母兄长帮他做过决定。实际上,他一直是容易犹豫不决的父兄的主心骨。母子俩抱头痛哭,母亲觉得只要他回来,她就可以放松了,将家里的重担彻底转交给他。她突然想起,别入告诉她,她儿子当了大官了,是比县太爷还大的官。这让她想起死去的丈夫,那个没有机会中举做官的倒霉秀才。想必发大水将死老头的尸骨翻了过来,王家这才扭转了命运。

    “只顾着革命,没有回来看您老人家,我没尽到儿子的责任!”他声音洪亮,含泪忏悔。又环顾四周,认了认每一位兄弟,感激他们照顾母亲。

    她母亲擦了眼角的泪水,很认真地问道:“他们都说你做了大官,不会是哄我老太婆的吧。看你穿的衣衫,怎么比农民的还破?”她又看了看他的随从,衣服也一样洗得发了白,还有点皱巴巴。

    王若柏哈哈大笑,家人们也一扫重逢的沉重,哈哈大笑,笑容驱散了岁月的阴霾。

    “姆妈,时代不同了,现在当官的跟老百姓一样,不兴什么出人头地、光宗耀祖了!我还是原来的我。”

    听说出了大官,石头乡整个沸腾了。俗语说,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。石头乡终于出息了,也许都能去县城当工人呢。人们将家里最好的吃食和最舍不得的宝贝都拿了出来,想送给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。王若柏感谢乡亲们的热情,但是他一一拒绝了。他说,农民并不比工人差,农民也翻身做主人了!他还说,新时代的官员,不搞特殊,不收礼,不开后门。乡亲们好东西还是自己留着吧,好好干,我们就能改变穷困的命运。

    王若柏第一天是纯探亲,不视察,他在家住了一晚。他离家的时候弟弟们都很年幼,老五甚至还没出生,他熟悉亲近的只有哥哥。兄弟俩促膝长谈,聊分开后各自的经历。王若柏在监狱里待了四年才出去。由于他很早就成名,国民党一直想拉拢他,所以并没有过分地折磨,只是关着,除非他肯变节。在监狱里的四年对他的成长至关重要,在失去自由之后,他可以静下来读书学习、审视、反思,从而对理想更坚定,也让他对将来要走的路思考得更加清晰缜密。他也从一个冲动热血的少年,成长为沉稳睿智的成熟战士。对哥哥的半途而废,他感到惋惜,哥哥聪明好学,理论知识一直好于他;对哥哥狱中的遭遇,他深感痛心,恨不得受非人刑罚的是自己。他和战友们一直以为哥哥牺牲了,不过哥哥安静平和的性格确实更适合学校。

    “你很适合当一个教师!父亲说咱们家每一代人都会出教师,咱们这一代就是你了。”

    王若松眼睛湿润,模糊了镜片,他用衣袖拭擦了一下眼镜,又抬手擦了一下眼角,声音哽咽。“我已经辞职了,我是一个有污点的人,一个懦弱的知识分子,软骨头,没有资格为人师表。我也怕,怕将来会影响到你……”

    王若柏正想反驳,他哥哥摆摆手,示意让他说完:“但是我也想做点实事,再无用,也希望是对社会有点用的人,要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,是不是?这是我的一点私心。我听说别的地方在建民办小学,我想像父亲一样,教孩子们启蒙。我想我会争取参与学校的建设,之后当一名民办教师。”

    乡里商议,将生长缓慢的杉树和松树砍掉,种上产量可观又不需要太多照料的油茶树,作为补充收入。

    要改变靠天吃饭的命运,就需要修建水利工程。修建水库储水,修建水渠让水流动起来。水库修建是大工程,全县规划了很多水库,为了集中人力,只能一座一座修建。刘继宗率领民兵营参与了县里最大水库的修建,几年后这些经验刚好用于石头乡几座水库的修建。石头乡先解决水资源流通的问题,他们在田野的中央,修建了一条贯穿全乡的小江,每个生产队都通过分派任务的方式参与了工程。小江大约宽1米,深1.5米,有了这条江,每逢水灾,多余的水能顺利流到下游,不至于每个地方都一片汪洋。石头乡在修建水库之前,主要的水源是自流井,到处都是井。人们为每一口井修建一条小溪,汇聚到小江,通过这种方法,让全乡的水源连接起来,可以按需合理分配利用水资源。

    扫盲工作提上了日程。刘继宗规划了两排教室,每一排五间教室。落成后刘继宗有点不满意,他觉得这跟百姓的房舍太像了,缺点什么东西。到底缺什么呢?他摸着自己的短发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,毕竟他也没留意过,只是觉得比他参与党员培训的地方少了点什么。王若松一看就明白了,缺个校门!怎么说呢,就跟祠堂一样,高大庄严的校门。刘继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两根大石柱子,往那一立,果然,气势有了。应该在两个石柱顶端横一块木牌,写上学校名字。这个名字可难到王若松了,叫石头小学吧,俗了点;可是完全跟地名无关的话,就过于悬浮了,脱离群众可不好。有一次他边想名字边去井里挑水,受到了启发,井叫“龙井”,干脆就叫“龙泉”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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